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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限性、无限性与画框的游戏
汪民安

           杨劲松的最新绘画,是关于大海、云彩和树林的风景。他用黑白色来绘制这些风景,就像这些中性的色彩一样,这些风景平淡无奇:大海安宁,偶尔泛起轻微的涟漪;树木枝叶笔直,没有被狂风席卷;云彩沉静,稳定地螺旋般地盘驻在天空的一角。这些风景单纯自在地存在着,黑白色荡涤了一切杂质,也荡涤了意义和激情的繁殖。这些大海,云彩和树木都不激进地起伏,因为擦除了色彩,也擦掉了沐浴在它们身上的外光。这是纯粹的大海,纯粹的树木,纯粹的天空,它们似乎脱离了风暴的任何侵袭。总之,这些风景画无动于衷(如果我们非要将之称为风景画的话):既对外力无动于衷,也对人的目光和情感无动于衷:这些风景也是对人的排斥,对人的情感的排斥,人的形象不仅没有出现在画面上,人的激情似乎也没有出现在画面上。大海,天空,树林,它们只是赤裸地兀自呈现,它们只是以客体的形象出现——对杨劲松来说,风景只是一种物件——大海只是水的大量聚集,树木只是植物,云彩只是空气形态。
            这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对风景画的颠倒。无论是西方的风景画,还是中国的山水画,都有强烈的情感托付其中。人们之所以将风景绘制在画面上来,正是因为它对人来说意义非凡。它是目光的感知对象,它有时候会激发人的崇高感和躁动(无论是英国画家泰纳的肆虐的大海,还是德国画家弗里德里希的波涛拍击岩石的大海),有时候会令人安静和沉思(无论是17世纪荷兰风景画的飘逸而开阔的云彩,还是康斯坦布尔的郁郁葱葱的树木草地)。风景画所框定的形象总是试图触及人的感官。中国画中的山水不仅触及感官,它甚至提供了人们的想象居所,它试图将人拉扯进去,试图让人们钻入画中。而杨劲松这里的绘画,既不崇高(这些风景激发不了人们的浩叹);也不优美(它平淡无奇,并不能让人流连往返);而且,它毫无引诱人居住和栖身其中的欲望——人似乎不能再在这样的大海中畅游,也不能在这样的树林中休憩——他的树木只是一个树的局部,一个剪影般的局部,一个平面的局部,人们在这里无处藏身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也就是说,杨劲松在这里尽量地根除风景绘画的意义和人文要素。它让画面保持最大的沉默,让画面不向人说话,甚至不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。无论是云彩,大海还是树木都占据着全部的画面本身,直至被画框截断。这是绝对的云彩,大海和树木。它们由细碎的画笔草草勾勒而成的密集线条所构成,画面被填满因此挤走了任何的可能的故事生成。由这些轻盈的碎线构成的波浪,树叶,云层,使得画面平静:大海并不波澜壮阔,树木也不摇曳多姿,云彩也不卷舒翻腾。线条在画面内部追逐线条,无数线条和线条之间进行着一场温和的游戏,它们平淡而天真,这些线条的游戏在画面内部自主地进行。这是风景的零度。这是排斥情感,排斥背景,排斥历史和预言的风景。这是反抒情的风景。
这种零度的风景如果不向外诉说,那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?这仅仅是风景的沉默隐忍?杨劲松的这些绘画都是试图画出一个截面。尽管画面饱满(它们没有余地),但它们都是以截面的形式出现的:画框截断了大海,云彩和树木,也可以说,大海,云彩和树木都在拼命地向画框外溢出,只是有限的画框将它们粗暴地截断了。因此,这些画只是大海的一个截面,树木的一个截面,云彩的一个截面。它们只有自身的绝对独一性,它们不和任何的异质性要素混淆,它们只归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,可以说,它们归属于画框外的无限的整体。也就是说,它们是无限的大海,无限的天空,无限森林的一个局部。就此,这些绘画,与其说是要表达绘画所呈现的大海,云彩和树木的意义,不如说,它们真正要表达的,是大海的无限性,云彩的无限性和森林的无限性,这是用有限性来表达无限性,这是有限性和无限性的游戏。大海中没有风暴,但是,大海之外还有无限的大海;云彩之内没有幻想,但是,云彩之外还有无限的云彩;树木没有姿态,但是,树木之外还有无限的森林。大海只是大海的一部分,树木只是树林的一部分,云彩只是云彩的一部分——这些绘画的意义与其说在画外,不如说在画框之外。我们更明确地说,这是画框内外的游戏。或许,绘画的重心不是具体的大海,或者树木,而是包围大海和树木的画框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正是这画框,正是这有限性和无限性之间的游戏的运转工具,正是这画框内外的空缺和在场,才是这些画的意义所在。我们看到了这些所谓的巨大的“风景”,难道我们不想看到这些风景的外延吗?不想看到这个风景的整体吗?我们看到了树枝的一部分,难道不想看到一整颗大树或者整片森林吗?我们看到了海的局部,难道不想看到大海的全貌吗?——我们不是总在海边试图无尽地远眺吗?这些画,激发了我们的无限性欲望。我们也因此可以理解杨劲松的这些画为什么如此之饱和,为什么画得如此之大的原因:一个风景哪怕塞在了巨大的画框之内,它仍旧是一个局部的有限性。因此,这些画呼吁人们以新的方式去看,人们应该超出画框去看,应该试图将画框拆掉去看,应该迈出画框的栅栏去看——这同中国古典山水画的有限性和无限性的游戏截然不同,对后者而言,人们不是通过拆毁画框来通达无限性,无限性是隐含在有限的山水之间,是通过画面的留白来暗示,无限性是在画面内部,在画面的深处绵延不绝地展开的。而杨劲松这里,无限性的获取,是要借助目光来拆毁和挣脱这些封闭的画框。对古典山水画而言,无限性既有自然的无限性,也包括人生的无限性;而在杨劲松这里,无限性就是绵延,就是时空的自然的无沟壑的铺展和生成。他的绘画,就是无限性的一个短暂的截面,一个生成的瞬刻,一个偶然的场景——它并不试图成为一个特殊的视觉焦点,而是想成为永恒绵延的即时雕刻;它并不是对美和激情的恰当捕捉,而是试图将静止的画面空间转化为一个延宕的片刻的运动时间。